在境界上,张炜又是高于梭罗的,就像书院高于木屋,渡人高于自渡,汇聚知性的力量如当年稷下学宫一样百家争鸣也高于一个人幽闭的乌托邦。张炜希望的是“由最初的平静温煦入门,待登堂入室,再感受一种热烈和浪漫”,可见,其内在的清坚之气与野地还是一脉相承。
上世纪70年代迄今的四十年来,散文在张炜的创作版图中一直占据重要地位,这种重要性不止是因为他留下《你的树》《融入野地》《绿色遥思》《从高原到天堂》《精神的魅力》《守望的意义》等脍炙人口的佳篇,更在于他可以凭恃散文文体的自由,切直深沉又坦荡洒脱地进入受限于小说和诗歌文体美学的严饬而不得或不便深入的领地。为此,他一方面充分实践散文文体的弹性,比如他有为数不少的散文并非是“规范”的散文,而是整理自各种演讲、发言、采访、座谈和讨论,他个人很珍视这类文字,从早年的散文自选集到后来出版的《在半岛上游走》《芳心似火》《谈简朴生活》和《午夜来獾》等选本,这类文字都不在少数。它们体制任意,一改他美文写作的“自语”姿态,保留口语的习惯和对谈的亲切,有鲜活的现场感,与前述罗列的那些名篇相比虽称不上精心撰构,却也因此别具一番见情见性的感召力。另一方面,他又注重思想力对散文文体的统摄,给散文自由的形式强度筑起精神的堤坝,他容许散文对芜杂和粗粝的承载,但绝不许它成为博尔赫斯所谓的那种“葡萄干布丁”,东西很多却吃不出干货来——在他最即兴而就的文字里,精神含蕴的浓度也并不逊色于那些流传广泛的名作,也同样具备“建设人的思想”的骨力。因此,在张炜那里,散文既是其小说最好的声援和阐释,也是比小说更直接更朴素地肉搏时代的利刃。
在答《中华散文》的采访时,张炜自谦地谈到自己散文“有三篇稍好”,分别是写于1992年的《融入野地》,写于2002年的《筑万松浦记》和2004年的《穿行于夜色的松林》:《融入野地》好在“心情遥远、真挚”,《筑万松浦记》胜在“讲了真故事,朴素”,而末一篇则因“以少胜多,心情遥远”。在我看来,张炜从众多篇什中拣选这三篇文章,或许还因为它们正好复现了他“作为一个大地之子”冥思、求索、践行又复归冥思的情感与人格一同掘进且初心不改的旅程。
今天重读写于二十多年前的《融入野地》,依旧让人有元气淋漓沛然莫之能御的激荡感。这篇文章既带有人文主义大讨论的时代印迹,又在某种程度上因预警了时代而超越于时代,比如在今天蔚为大观的生态写作浪潮中,论者很容易在做历史梳理时在张炜这里找到“野地”的源头,从而赋予其生态美学的理解。不过,与其说上世纪90年代前期的张炜是一个自觉的生态主义者(更早期的他比如写作《你的树》的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他反而更像),不如说他更多继承了荷尔德林、雨果、叔本华、海德格尔等前贤的遗产,接续了从浪漫主义到现代人文主义的诗学传统,这种传统尊重人性的健全,也视宇宙万物为秉有灵性的存在,谋求彼此的会通与契合。而在现代的工具理性那里,自然不但被彻底地“祛魅”,还被抽绎为独立于人的“客观世界”。自然被“客观化”则意味着其与主体性的价值和意义再不相干,也无法再闪耀诗意的光辉,而完全沦为人类智力去照亮和把握的被动的对象。为此,《融入野地》提出了“寻找一个去处”“落定”的问题,这也是张炜散文甚至张炜文学世界终极的命题。文中的“我”是一个大地心音的倾听者和记录者,一路奔逃开城市,由故地而野地进而成长为野地上的一棵树,在与自然的彼此关情中克服了生命本然的孤独。“野地”和“树”是被“我”这个不合众嚣的知识分子的灵魂所照亮和赋意的,也即文中所谓的由“知”至“灵”。由此,野地无限向大地敞开,慢慢恢复它幽深玄远的灵性,这让张炜的书写一下子“腾跃”起来,在更澄阔的境界里彰显其不但是故地之子,更是自然之子的身份。
《筑万松浦记》写于《融入野地》的十年之后,这篇文章开篇即说“我一直想找一个很好的地方”,隐然对应后者结尾处的“我将无法停止寻求”。十年求索,张炜终于找到了一方行走的栖地,也是喧嚷市声中的飞地。对比“野地”,这篇散文确实写得素朴。岁月对情感的沉淀自然是原因之一,况且筑造书院的过程即践行心愿的过程,是接近理想的修行,心境当然也完全不一样。还有一点,张炜在《从国际艺术村谈起》中提到,建好的书院大门左书“和蔼”,右书“安静”,是“因为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有一个条件是必须具备的,那就是先要去燥火。作为一个人,一个部门,只有去了燥火才能滋生实力”。因此,兀立大地上的孤愤被“平静温煦”所取代,炽热如焚的青年情怀也淬炼为中年的沉着和洗练。不过,这并不是说,张炜就此减弱了批判的锋芒——姿态的和静可能正因内心的笃定,对于物质主义的僭妄,他依然不遗余力地独战。在大约同期关于万松浦的文字中,为他谈论最多的是书院持守情怀的“固本”意义和如何在怡人惬意的书院环境中维系简朴的生活信念。 我在阅读这些文字时,总是不自觉地想到在偏僻的瓦尔登湖畔筑屋独居的梭罗, 那个依凭着一种朴素的极简主义的态度自觉,谦卑地与禽兽为邻,与那些执迷尘世浮华的人类的“静静的绝望的生活”划清界限的梭罗。在境界上,张炜又是高于梭罗的,就像书院高于木屋,渡人高于自渡,汇聚知性的力量如当年稷下学宫一样百家争鸣也高于一个人幽闭的乌托邦。张炜希望的是“由最初的平静温煦入门,待登堂入室,再感受一种热烈和浪漫”,可见,其内在的清坚之气与野地还是一脉相承。
《穿行于夜色的松林》是一篇短文,在质地上更接近散文诗。在作家的冥想中,“乌云是松林的魂魄”,而雨是“为地上转世的生命洒下乳汁”,这样华美的比喻不但寄托遥深,更是对万物诗性的洞见和把握。对照《融入野地》,那个在大地莽野里行走的抒情主体化身为“在夜色里行走”的乌云,并在凌晨悄然降落,变成一片茂密的松林。这里,乌云代替肉身向树的转化,精警诡奇又察心谙道,分明昭示出大地与苍穹混沌难分的联系,而抒情主体、乌云和树的三位一体则呈现出作家阔大的生命体悟、充满敬畏之心的神性意识和阿尔贝特·史怀泽所倡导的那种与“宇宙的精神关系”,正所谓“天地与立,神化攸同”。值得深思的是,乌云的神游并不逍遥,反而时有跋涉的艰难,尤其当乌云俯视到“千疮百孔的平原”,那上苍的静默里隐含的哀恸让这篇有着很强的形式强度的小文弥散出绵远苍凉的况味。也因此,《穿行于夜色的松林》成为张炜同期万松浦书院“思与在”系列中非常特别的一篇,对比《万松浦纪事》《它们》《美丽的万松浦》等篇尤能显见。
《筑万松浦记》结尾写道:“万松浦书院立起易,千百年后仍立则大不易。”因为在历史上,“在绝望中慢慢坍塌冷落拆毁”的书院太多了,就像那茂密的松林也会变得千疮百孔。这样说来,筑成一座书院也就是筑起一片精神的丛林。在世风的侵扰和岁月的摧折下,这片丛林是否会兀自矗立于大地,是否会永葆苍郁和遒劲,是否会芳醇满溢?这时我们也许会听到一个眉头紧皱的跋涉者坚定的心音,他说:“我在默默夜色里找准了声义及它们的切口,等于是按住万物突突的脉搏。”
(作者简介:马兵,山东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评论家。)
作者:马兵
编辑:王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