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2月,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乘了九个多小时的绿皮火车,赶赴自己心心念念的青岛大学报到了。
新建的青岛大学,坐落在青岛东郊的大麦岛,是从一片荒凉的丘陵里硬硬开凿出来的。从青岛火车站到学校,只有一条路,就是乘6路公共汽车到中山公园再转31路,终点是辛家庄。从辛家庄到学校,还有至少两站路程要自己跋涉。那路全部是沙砾路面,一路上坡。
那时的青岛大学创建伊始,学校领导和刚刚聚拢在一起的教职员工,都满怀着创业的理想与向上的朝气,希望尽快把这座创办在美丽的海滨城市里的大学,兴办得有模有样,成为自己后半生实现理想、安置家园的人生港湾——人和事,于是都充满着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我的老师冯光廉先生出任第一届中文系主任,更是殚精竭虑,一心一意要把我们这新生的中文系办成可以与山东大学中文系、山东师大中文系等并驾齐驱、互补相生的学术高地。因此,中文系一开张,就推出了一系列带有深远意义的举措:一是强化非中文专业学生的文化素养,借以营造全校的人文氛围;二是约请北京学者吴福辉、蓝棣之、王富仁等前来助威,为新办的中文系出谋划策;三是举办现代文学助教讲习班,请严家炎、田本相两位先生讲学。我都有幸参与,所以留下了不磨的印象。
还在我正式调进青岛大学以前,冯先生已经开始部署第一件工作,安排我和孙耀煜老师分别编写《中外文学名著读本》的上、下卷。上卷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的选取、评析,由我执笔;下卷是外国文学作品和古代文学作品的选取、评析,由孙老师执笔。我进入学校后,这一工作就更加顺利。
1988年春季学期,我一面给青岛大学中文系的86级学生开讲“中国现代文学”的后半部分,即从后期鲁迅、左联到巴、老、曹,从延安讲话到赵树理、周立波、丁玲、李季以至第一次文代会,像那时许许多多高校的现代文学教学安排一样;一面向全校非中文专业学生开设“中国现代文学名著欣赏”的选修课,以著名作家例如鲁迅、郭沫若、茅盾、周作人、叶圣陶、王统照、冰心、巴金、老舍、曹禺、沈从文等为统系,生平介绍与作品评析相结合,每讲一个学期,以论文为考核依据打分数定成绩。
当时可能是因为学校初建,文化设施不足,学生们没有更多的课外文化生活可供选择,所以来选听该课的学生比较多,反响也较为热烈。不少学生给我写信或者在论文后面留言,表示他们喜欢这样的选修课,同时对于被戏称为“高中四年级语文”的大学语文课传统教学模式表示了明显的不满。我很珍惜这些来自素昧平生的学生的反馈意见,一一保留起来,并且尽可能给予答复。听完课的个别学生,还想方设法联系我交谈,说说他们对这些作家作品的自我感受,希望我和他们一起体悟。
1989年,山东省举办第一届高校教学优秀成果奖评审。冯先生再三鼓励甚至严命我一定要申报,说这绝不是个人的事情,而是关乎群体发展的事业等等。我于是以自己的讲课提纲和学生们的反馈意见为依据,申明该项教学改革的价值与意义,特别是与传统的大学语文课的原则差异。可能那次是初办,好多兄弟学校还没有掂量明白这一份评奖的作用和意义,竞争远没有后来那样激烈,我居然给新上的青大中文系,拿回了第一个省级一等奖。
被郑重邀请来的吴福辉、蓝棣之、王富仁等北京学者,和我一样都住在长汀路1号青岛大学宿舍院74号楼的招待所里。白天他们给中文系“把脉”,提出进一步发展建设的可行性方案,特别是怎样加强与北京、上海等地的高校及学术机构的联系,如何参与国家级学术活动特别是学术会议等。不但一一具体分析,而且自愿承担为我们做联系中介的任务——作为朋友,他们真的是尽职尽责了。晚间,每人一个学术讲座。吴讲的是京派文学与海派文学,王自然还是鲁迅与鲁迅小说。唯独蓝的讲题新颖,是从病态人格的视角,重新解析现代文学作品与作家,例如《骆驼祥子》中的某人,就是现实生活中的某人,直听得中文系和非中文系的学生从目瞪口呆到“交头接耳”!吴福辉是1939年生,蓝棣之是1940年生,王富仁是1941年生,依次比我大三、二、一岁。虽然那时他们还没有后来的名气那么大,但也都已经名噪京华,堪称“大咖”。我比他们上学、工作都早得多,但因为学养平庸,资质卑微,所以不敢妄自狂悖到与之称兄道弟。唯有王富仁兄,因为都受到过薛绥之先生的恩惠与提携,所以关系似乎更贴近一些。晚间我不回宿舍,就与富仁兄对床而眠,自然少不了东拉西扯。说的事体,大部分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往往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故乡的情事。有一夜说他从大学外文系毕业后到故乡的一所公社中学教语文,根本就不会呀!一到周末,他们一帮单身青年教师,就聚在一起喝那种劣质的白酒,围着一盆猪头肉拌黄瓜,鸡来啄狗来舔都不管,喝吐了回来再喝,喝完了再去吐……我们一边说一边笑,那笑容比哭都难看。每每忆及这些有趣的往事,我们俩总会笑得前仰后合,脑袋碰得墙皮咚咚响。有时隔壁客人会敲着门提意见:怎么了,几点了?还让不让睡觉?……蓝棣之先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北京什么商品没有,偏要在这荒凉的海边给孩子买鞋。回去后写信告诉我们,那双产自南方某省的新款运动鞋,只穿了不到一周,鞋底就齐刷刷断裂了,薄薄的皮子里边几乎全是纸壳!
这年暑假,冯先生举办现代文学助教讲习班,约请严家炎先生和田本相先生主讲。严先生上午讲新出的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田先生下午讲自编自著的电视文化学,我被冯先生安排做助教班的负责人,因此有幸与两位先生熟悉起来,而且从头到尾,一堂课不落地听完了当时是中国最前卫的现代文学的学术成果。我自己究竟提高了多少,不敢也不易量化评估,但后来我敢于在中文系开讲关于“电视文化观”的所谓“学术讲座”,敢于在冯先生和我联合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发展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中承担有关小说流派乃至其他文学文体流派的篇章的大改任务,主要应该归结于这个暑假的收获。
休憩时日,我便陪两位先生和诸位助教,去周边的景点游散。我们学校南边的小麦岛,那时还未经“开发”,风光依旧保持原貌,水阔云高,风激浪涌,极目处海天一线,颇似欧美小说里描写的风致,特别引逗遐想。我们就席地礁石,背景远海,留影纪念。大胆的助教,也有的去石老人海滩破浪远游,风光无限,我却只有羡慕不已的份儿。讲习班就要结业了,我买了一箱易拉罐的青岛啤酒,请老伴做了几个我们家的“传统节目”,例如椿芽摊鸡蛋、芹菜炒肉丝,还有来青岛才学会的辣蛤蜊、烧鳗鱼等,给两位先生送行。
这一晃就三十多年过去了,几位旧友的情谊,严先生和田先生对我的鼎力支持与无私帮助,绝非短文所可缕述,而人间沧桑轮回,学术仓皇变易,不知已经掀过去多少篇页……
(作者简介:刘增人,1942年7月生,山东潍坊人,1987年任教青岛大学中文系,1993年任中文系主任。2017年受聘为山东师大讲座教授。曾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鲁迅研究会理事、中华文化史料学会近现代分会副会长、山东省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青岛市文联副主席等。现学术兼职有中国鲁迅研究会学术委员会委员、《鲁迅全集》编辑修订委员会委员等。)
作者:刘增人
编辑:王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