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书呆子”
发布时间:2019-12-31 10:56 来源:《山东教育》高教刊3月刊作者:魏建 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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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不同的领域,“书呆子”的含义不一样,有的是贬义,有的是中性。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把它作为褒义词,因为当下中国太缺少书呆子,太需要真正的书呆子了。

  2010年6月下旬,山东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典礼的前一天。

  上午,我正在忙别的,忽然心中一动,背起照相机来到山师图书馆的特藏部。不出我所料,管冠生果然还在这里!明天就要离校了,今天的应届毕业生,或整理行装,或与心上人约会,或与哥们儿约酒,或在校园里的“跳蚤市场”卖东西,或闲聊,或上网,或无所事事……只有管冠生,还像他从前一样,周一至周五的上午,在图书馆特藏部阅读六七十年前的旧期刊、旧报纸。

  走到跟前,他才看到我,愣了一下,问候了几句,又低头读起来。我问他:你知道我来干什么吗?他摇了摇头,憨笑中透着不解。我说:我来给你拍照。这时,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眼里满是疑惑。

  我说:这里是你在山师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从硕士生到博士生,你的教室换过,你的宿舍换过……只有这个地方你没换过。你不应该在这个地方拍照留念吗?特藏部的老师听了我的话,感慨不已,说了管冠生的很多事:他一早就来,工作人员迟到了,他准在门口等着;工作人员要下班了,不喊他他肯定不走;这五年,特藏部的老师换了好几位,管冠生比许多工作人员还了解特藏部的业务……

  2005年春天,我给管冠生所在年级的硕士研究生讲课时,讲到学界对《新青年》杂志的误读:中国革命史、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现代思想史、中国现代教育史等相关领域的教科书、研究著作和论文,无不大谈《新青年》,却很少有人认真阅读《新青年》原刊,以至于学界对这本杂志的某些“定论”并不正确……我特别强调,你们去图书馆特藏部读几期《新青年》就知道了。管冠生按我说的,走进了特藏部,几天后发给我一封很长的邮件———《新青年》读后感。从此,在我校图书馆特藏部的工作日,他每天上午都泡在这里,阅读晚清和民国时期的期刊、报纸。硕士毕业后,他考取了我指导的博士研究生,依然保持这个习惯。没人要求他这样做,更没有人逼迫他这样做,但他几乎每天都这样,阅读着单调、枯燥、与自己的生活毫无关联的文字,而且好多是繁体的、竖排的、因年代久远而模糊不清的文字。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翻阅着,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直到他不得不离开这里的最后一天。对此,他的同学佩服者有之,嘲笑者有之,不解者有之,理解者亦有之,而理解者无非认为他是一个书呆子。

  管冠生的博士论文选题范围原是我给他选的。他原先提交的几个题目都太“虚”。我认为,对于既能思辨又长于实证的管冠生来说,应该选做一个更“实”的题目。几经讨论,我建议他研究1933年的中国文学。此前,在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的启发下,大陆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已经出现了一些这类学术著作。影响较大的是谢冕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总系》,包含《1898:百年忧患》《1921:谁主沉浮》《1928:革命文学》《1942:走向民间》《1948:天地玄黄》《1956:百花时代》《1962:夹缝中的生存》《1978:激情岁月》《1985:延伸与转折》《1993:世纪末的喧哗》等。研究这些年份固然重要,但这些都是文学思潮的关键年,对中国现代文学创作的关键年份缺乏专门研究。我选择1933年,因为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特别辉煌的创作之年。

  1933年是鲁迅杂文的高峰之年,创作篇数最多,名篇最多。此前,鲁迅多是好几年的杂文编成一个集子,少数是一年编一集,只有1933年创作的杂文编了三集:《伪自由书》《准风月谈》和《南腔北调集》。再加上后来收入《集外集》《集外集拾遗》《集外集拾遗补编》的,不算附录,1933年鲁迅创作杂文160多篇,其中《为了忘却的纪念》《二丑艺术》《小品文的危机》《中国人的生命圈》等脍炙人口的名作就有20多篇。不独鲁迅,许多“五四”时期的老作家在这一年掀起了新的创作高潮,如林语堂、朱自清等。“五四”后出场的新作家在这一年大放光彩,或奉献出成熟之作,如老舍的《离婚》、张恨水的《金粉世家》、沈从文的《月下小景》、施蛰存的《梅雨之夕》(小说集)等;或代表作问世,如曹禺的《雷雨》、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臧克家的《烙印》(诗集)、戴望舒的《望舒草》(诗集)、叶紫的《丰收》等;这一年当时被称为“《子夜》《山雨》年”;1933年还可以称为“巴金散文年”……综上,1933年中国文学的创作盛况是空前的。我希望管冠生的博士论文能揭开这盛况背后的秘密。

  然而,管冠生让我“失望”了。虽然接受了这个选题范围,但他论文的内容却颠覆了我对他论文的预设。我关注的是文学创作,他关注的是文学游戏;我关注的是文坛主流,他关注的是文坛边缘;我关注的是已知文学现象背后的秘密,他关注的是未知文学现象的考古发掘;我关注的是文学创作的意义实现,他关注的是文学创作的利益驱动;我关注的是文坛上的那些必然,他关注的是文坛上的那些偶然;我关注的是作家们的精神世界,他关注的是作家们的日常生活;我想让他给读者一个超越前人的答案,他想给读者提供继续思考的起点。总之,我关注的都是人们已经注意的东西,他关注的都是前人忽略的东西。他的论文全盘否定了我的设计,我却被他否定得那么快活,每一次“失望”都带给我惊喜和更大的希望!

  管冠生论文答辩那天,答辩专家对他的论文评价很高,大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只有山东大学孔范今教授的一席话,我没有想到。孔范今教授对学位论文评价向来严苛,许多学位申请人对他既惧怕又感激。感激,是他的批评能指出论文的症结所在;惧怕,是他的批评不留任何情面。那天,孔范今教授对管冠生论文的评议是这样开头的:评价博士论文的标准是什么?新观点,新材料,新方法。三者有其一可以授予学位,有其二可以申请优秀论文,三者皆有,极罕见,这一篇就是。这是多么高的评价啊!我听了非常欣慰,但管冠生却不在意,只在意孔范今先生给他提出的问题。

  管冠生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书呆子。他不会找工作。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最low的高校,他竟然以为很理想。当这个学校的领导让他提要求时,他没有提报酬、待遇等一般人最关心的物质条件,只提了一条任何人都不会提的要求:每月到山师图书馆看一次书。那位领导很高兴地答应了他,他又很高兴地告诉了我,我差点没拦住他。他也想发财,但发了财不是吃喝玩乐,而是“到国家图书馆附近买套房子住下来”(见管冠生博士论文《后记》)。

  正是这种书呆子气,使得管冠生找工作屡屡受挫,还不明就里。无奈,我只好帮他介绍了他现在的工作单位。去年我到他单位去,他的领导和同事都说他很好,唯一不满的就是不合群,同事们聚餐他绝不参加。果然,该单位领导请我吃饭,让他作陪又被他拒绝了。我心中窃喜:看来他的书呆子脾气改不了了。

  “书呆子”一词,原本没有褒义,有时偏于贬义,如《现代汉语词典》,“不懂得联系实际只知道啃书本的人”;有时偏于中性,如“百度百科”,“指只知读书而缺乏实际知识的人或沉溺于书籍而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在不同的领域,“书呆子”的含义也不一样,在官场和商场肯定是贬义词,在学界不同的人那里,有的是贬义,有的是中性。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把它作为褒义词,因为当下中国太缺少书呆子,太需要真正的书呆子了。

  比尔·盖茨夫妇在斯坦福大学2014届毕业典礼上发表演讲,比尔·盖茨夫人梅琳达·盖茨说道:“当下,一些人用书呆子这样的词语称呼你们,而我们听说你们正为这个称呼而倍感骄傲。”可见,在美国的顶级大学,“书呆子”已是赞赏的称谓了。什么时候,“书呆子”也成为我们一致认同的褒义词呢?

  (作者简介:魏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作者:魏建

编辑:王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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