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株植物都曾盛极一时。那过往的青葱岁月和花开时节,人们在亲情的围宠下,知岁时、懂礼仪,达观向上,乐天知命,用心经营自己手上的营生,乐学、乐业,少有怨尤,无限亲爱,像看着每天的日升日落一样,看着向日葵成熟为毛嗑。
中秋以降,温度慢慢地下来。天一冷,人就像有了亏空,在北方,炒干货会自然地摆上桌几。逢到此时,下意识里总不是板栗、胡桃、花生之类,而是窸窸窣窣的葵花子。移一碟过来,看似不经意的一粒粒,往往整晚过去,拿不下口。那应声而落的碎屑不久就会堆起个“壳冢”,赫然眼前。
“更无柳絮因风起,唯有葵花向日倾。”向日葵高高地开在我的家乡,开在所有夏花的上方,开在田边、路边和菜园的边上。似乎很少见到整块整片的它们,是否刻意“写在人生的边上”不得而知,但它的籽粒、果实到底还是秉承了这个习性。零敲碎打之后的葵花子热闹而未见显贵,只那些皮壳儿,铺满了当年的时日,和日后千里万里无数隔断的空间。
在我的家乡,是没人叫它葵花子的,大名瓜子儿,常名“毛嗑”。正如春夏里向日葵大大方方挺立在田边一样,家乡的秋冬季节,在路口,炒熟的毛嗑被装进口袋,笃实地蹲着,角儿八的就能买上一杯。卖主还会用手圈着杯沿儿,保证满满地倒给你。于是一路走来边走边嗑,毛嗑皮儿像剥落的谁的心事,淅淅沥沥地跟着这人,到教室到车站到座无虚席的电影院里,到众人团团围坐的火炕上。大家坐在一起说着聊着的时候,“喀喀”的声音此起彼伏,嘤嘤有韵,随声音一起传出的还有浓浓的炒香和似烟如雾的气息,暖暖地氤氲,在房间里盘绕。说到热闹处,那“喀喀”的声音也热烈、稠密起来,透着兴奋和欢快;座中之人若有恍惚的,那声音也一如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话,偶尔“喀”的一声响,格外添了寥落。
记得一个学弟擅长乡村诗歌,说“嗑了一地闲言碎语”,虽是好句,但它其实远不止这些。
在有滋有味的年节里,炒上一锅底毛嗑,再加上水果糖和一两种冻水果,就成了“四样”礼品。过年的日子天天摆着待客,也可以祭祀;或者正月里细水长流,哄着小孩子高兴,供闲下来的大人打牙祭。
在简易的新房里,挤了好多亲朋好友,来凑喜庆。主人家除合不拢嘴地散发喜糖外,总会端出几盘子瓜子儿,招呼着你“吃瓜子儿,吃瓜子儿”,同时会在心里有一个预设:当瓜子皮儿满天满地的时候,新房里会掀起一个欢乐的高潮吧。你看,这瓜子儿俨然和窗上的红“喜”字一样,是他们这桩人生大事的表征。有多少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携手岁月的爱人曾不无回味地说:我们那会儿,买几斤糖块儿,炒几盘瓜子儿招待招待至近亲朋就算结婚了……
那些素朴的美好,那些简纯的欢乐。
然而我唇齿上的印记,多半是祖母的葵花子留下的。
祖母是大家庭的轴心,是湖心岛和一马平川之上的高地。我总结她的日常生活,竟就是一个积攒和分发的周而复始的过程。她拥有那么多孩子,她要把从春天开始的雨水、从早晨开始的阳光采集回来,像一种鸟。等到孩子们飞回岛上、登上她的高地,好一起分享春华秋实。
我最真切地了解瓜子儿是怎么形成的。春季里的雨,解人心花语,细细地下到土地深处,下到庄稼人心上。曾经这种雨天里的一幅底片,永久落在了我的眼里。它时时洗染,幻出这样的影像:祖母着一篮子秧苗,手中一把短短的锄头,在房子、菜园的四围弯下腰,起身,再弯下腰……祖父本不允她这么辛苦,到处赶种“小作物”,特别是葵花子,一是劳累,二嫌占地方。祖母怎么会听,这样的雨天最宜栽种。“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哲学的这种道理,在祖母的口里只是一句话:再不种,可来不及了;种瓜得瓜,土坷垃不骗人。
这天子葵,向阳花,几十天就能蹿到人的肩部。花开妍丽,唯太阳马首是瞻的高傲样子。祖母开始拾掇、打枝了,她把蒲扇一样的大叶子毫不吝惜地掰下来,盖到杏子筐上,或者给我们做头上的遮阳帽、身子下的铺展,脸上表情安详。很多年都被这穿梭于黄花翠叶间的安闲与满足所打动,和用手摩挲向日葵微糙、毛茸茸的茎叶有着同感。想来,植物是通人性的,在所有的开花作物里,南方的油菜花和北方家乡的向日葵最让人动容。粲然的明黄是它们的共性,我猜度这象征着囿于一方水土的忠诚与炽热。它们漫山遍野独妍尽绽,开到自己的最大幅,占有然后给予。然而“形式主义的油菜花”始终是风景,好比我一直走不进的南方。唯有葵花,太阳牵着它的花萼,它牵着我的目光。
刚入秋,葵花子的壳还没有变成“木质皮”,还有些软的时候,就可以享受果实了。把向日葵头扭下来,搓掉表面的花头,余下的都是瓜子儿。这时候不炒也很好吃,微甜,清新的香。祖母不舍得让我们这样敷衍地食用,只给些不太成熟的。那些颗粒饱满的在院子里一字排开晒着,晒到一定时候,里面的瓜子儿只消轻轻一搓就会脱落。每年,祖母利用角落、边角地插空儿种的向日葵都能收获一两麻包。逢到这时,祖父会笑眯眯地静静聆听祖母的絮叨,似乎再一次承认大田小地儿都有收成,祖母是有先见之明的。
冬闲时光,葵花子差不多是当家的念想,几个堂姐妹总找由头央求祖母炒些毛嗑,要么就设法抓一把生的来吃。祖母答应的时候不多,只管留着。终于等到过年这一季,在蒸糕蒸馍、杀猪宰牲、洒扫庭除这些大节目之后,毛嗑才登场。祖母把十八刃的大锅刷净烘干,一鼓作气炒上几锅底,炒出的毛嗑既香又脆,熟而不焦。装到她特制的口袋里,却还是不开禁。直待除夕这天,她坐在那里,拿着一个大碗,每人分两碗或者三碗,叫各人领走,一声接一声地“给(音gá),给”。大人、孩子都习惯了这个规矩,习惯了她“给”的仪式,欣然领走。随后,毛嗑就像得了祖母的令一样,悉心将大菜、馔果留下的空隙填满,把烟花鞭炮没有洒到的地面一一铺满了,这年才味道十足。
写到这里,打字的手好不灵活,从小听着她“给,给”的声音长大,在她挂在窗前的篮子里、柜子的百宝格里,在她斜襟的衣褂里,存着多少好吃的东西啊,对我都是不限量的,特殊开放着的。
儿时不耐烦毛嗑一粒粒地香,常常和长两岁的哥哥合作,先一起剥,忍着不吃,等攒了好一些再均分了吃。集腋成裘时就想:什么时候吃毛嗑不用自己动手或者毛嗑没有皮就好了。这个愿望很快就实现了,街上有大量机器脱粒的瓜子儿卖。可是吃起来,再也不是当年的毛嗑。
忽然想起张洁早年的《拾麦穗》。其实,成年以后所结识的向日葵,有着独特的异国风情,早已不是那梦里招摇了三十年的温厚而明亮的它们。你追赶的脚步越急促,它们消失得越迅速。
每一株植物都曾盛极一时。那过往的青葱岁月和花开时节,人们在亲情的围宠下,知岁时、懂礼仪,达观向上,乐天知命,用心经营自己手上的营生,乐学、乐业,少有怨尤,无限亲爱,像看着每天的日升日落,看着向日葵成熟为毛嗑。
(作者简介:李海英,笔名海鹰,文学博士,鲁东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作者:海鹰
编辑:王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