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与人
历史无处不在,当亲历者的声音在历史解读中日益重要,当历史的场景得以生动地再现,当普通人开始发掘那些隐藏的或未曾被讲述的故事,开始关心宏大历史不屑于关注的细节时,史学的方法和技能依然不可替代。
——题记
《海右名宿———山东建筑大学建筑城规学院老教授口述史》2021年由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出版,作者仝晖、于涓尝试用口述史的方式,采用平实易懂、流畅亲切的语言,通过对山东建筑大学建筑城规学院14位老教授进行口碑史料的收集与整理,展示老一辈建大人不畏艰辛、坚忍不拔的办学历程与严谨务实的治学态度,以专业口述史的研究方法与研究态度,开创地方建筑院校专业学科发展史研究之先河。
史料是历史研究者编纂历史和研究历史所采用的资料,梁启超先生曾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说过:“史料为史之组织细胞,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由于历史缘故,亦由于长期以来建筑界对自身发展历史忽视记录的惯习,史料缺失现象在中国近现代建筑教育史研究中普遍存在。为了弥补这一遗憾,我们组织师生成立了口述历史团队,尝试用口述史的方式,对山东建筑大学建筑城规学院14位老教授进行口碑史料的收集与整理。
山东建筑大学建筑学专业自1959年初办至今,已有60多年的历史,这是几代建筑学人从风华正茂走向白发苍苍的辛勤耕耘。这场历时一年多的口述访谈,深度挖掘了老教授们在大时代里默默耕耘过的小故事,捡拾那些被历史洪流冲击过后遗落在河床上的微小金粒。在访谈、整理、撰写、影像口述采集的过程中,形成了近百万字的访谈逐字稿、数百小时的采集影音素材、数百张照片,在抢救地方建筑教育记忆,建立“建院口述史记忆库”的同时,也记录了老一辈山建人不畏艰辛、坚韧不拔的办学历程和严谨务实的治学态度。
这不只是访谈,而是一座记忆大厦的修复,一次关于地方建筑教育精神的寻根。老一辈建筑教育者的故事在沟通、理解、回忆、记录、倾听中,得以春蚕丝新、玉锦流长。2016年校庆期间,短短12天内,海内外校友集众智聚众力,共同寻找建筑学奠基人伍子昂先生的档案和足迹。在这个过程中,每个建大人都从“旁观者”变成“局内人”,变成建筑城规学院历史书写者,将自己在建大的时光雕刻成这座记忆大厦的一块瓦砾。
通过对伍子昂先生的亲属、同事、朋友、学生等26人的深度访谈,笔者用收集到的口碑史料较为清晰地还原出他一生的版图:作为爱国知识分子,他在时代的窠臼下虽遭受种种磨难,但从未泯灭科学救国的热情以及对独立学术人格的追求;作为建筑师,他完整地接受了西方现代建筑教育的熏陶和培养,一生中无论在何种时代境况下都未放弃对现代建筑思想的探索;作为建筑教育家,他不断地用自己对功能与形式、空间与技术、历史与现代等关系中具有现代主义倾向的设计理念的理解,去影响、指导年轻设计人员。他注重建筑人才的培养,主导和开创了山东建筑学院(山东建筑大学前身)建筑学专业,为1959级第一届建筑学专业制定教学计划,言传身教培养年轻教师,在年近半百之时全程授课,以“勤奋、求真、务实”的理念培养出山东省第一批优秀建筑人才。伍子昂先生在山东建筑设计与建筑教育的历史进程中留下重要的轨迹,对后学影响至深。
从2017年4月开始,笔者对亓育岱先生进行了多次访谈。1978年,作为“七条好汉”之一的亓先生,参与了城市规划专业的创办,并和张润武先生一起,为1984年建筑学专业的复办,做了大量工作。受家庭氛围熏陶,亓先生一生酷爱教学,被学生称为“恨不能24小时站在讲台上,不愿下课”的老师。在教学法上,他做了大量研究探索和实践,其“分段刺激教学法”“建筑设计作业评分标准”“建筑设计初步教学法”至今沿用。几年前,一场车祸让亓先生备受折磨,经过7次手术,9次住院,其间,有半个月时间他都处于植物人状态,几次从鬼门关逃离。但当再次谈起这件事时,亓育岱先生却很坦然,也很平静,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畏惧和避讳,好像经历了一场普通感冒,很难想象这位在我们面前谈笑风生的老人曾经历过那样病痛的折磨。
《海右名宿——山东建筑大学建筑城规学院老教授口述史》书页
牟桑先生于2019年9月30日因心梗去世,享年77岁。接到噩耗时,我不能自已。2019年6月,牟老出院后,几次邀约,但我因家父去世,心绪极度低落,均未成行。一直拖延至7月初,才匆匆与牟老见了一面。那时牟老已清瘦了许多,不过精神尚可,诗已结集出版,还题字送了我几本。中秋节前后,牟老电话告知白天可以写写字,下楼遛遛弯儿。我以为他大抵康复,便与他约好访谈稿送审时间。谁曾想,等到的竟是诀别!牟老整日里画画写字写诗,他很乐意跟我们这些前去访谈的师生聊天,每回走的时候,总是不舍,像个缺少朋友的小孩子。牟老不爱做饭,解放桥西北角有个饺子铺,他极喜欢去吃韭菜鸡蛋馅的素饺子,最后一次访谈就是在那里。经常听其他老教授揶揄,牟老年轻时是风流才子,询问其往日故事,总哈哈大笑。他说平生最恨搬家,从五宿舍搬到解放桥96号院,别人都是乔迁之喜,他则是愁容满面,书、画、工具,收拾了好几个月,累得大病一场,发誓这辈子要老死在此,再不搬家。牟老常说:“我生下来占不到一平方米的地儿。去当兵,只占一个床位;读大学,占一个床位,还是上下铺;等我死了,烧了放在一个小盒子里,还是占不到一平方米,我要那么大房子干吗?还得收拾打扫,怪累的,有个地方让我画画、睡觉,足矣。”愿心简如素的牟老,在天堂里依然采薇山阿,悠然自得。
在与每一位长者的深度访谈中,我们感受到:从旧中国到新中国,历史的齿轮在新旧啮合时,往往要承受更多的载荷。大时代的尘埃落在普通知识分子身上,甚至可能会影响其一生。身份认同断裂带来的挣扎、痛感并未消解其对自身角色现代性转型的不懈追求,并凝铸成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宿命与信念:对现代建筑思想的践行和对现代建筑教育的坚守。
希望这些带有生命体温的口述史料,能为近现代建筑史研究提供更多的素材。同时,蚍蜉撼树,也期待口述史的运用能为拓展近现代建筑史研究疆域提供一些探索方法。
感谢走进我们口述访谈中的诸位先生,他们宽容地接纳,慷慨地分享自己的记忆与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记忆的抢救修复工程,我们一直在路上。
作者:山东建筑大学 于 涓
编辑:扈美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