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观画,望峰息心,是消除溽热的最好方式之一。
印象至深者莫过于屈鼎的《夏山图》和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图》。二幅图画均与渡口有关,令我想起秋浦河中游的佛子渡和罗田渡。我曾经于此流连多年,几十载未能忘却。前段时日故地重游,河床裸露,枯水如线。昔日烟雨迷蒙,青山绿水如诗如画,渡船来回穿梭,两岸过客笑语喧天,而如今已然一片荒凉,阒无人迹,让人禁不住无声叹息:画中的诗意,难抵人间的沧桑巨变。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屈鼎的《夏山图》。开卷即为平远之景,由近及远,夏日山水层次分明,如波浪一般此起彼伏。近有杂树繁花,渔舟悠然;远则山峦起伏,青黛有别。随处可闻“百转无人能解”的鸟鸣,穿透密林,不绝于耳;不时有一番“欸乃一声山水绿”的惊喜,令人流连忘返……横览全景,细细品味,无论是用墨的浓与淡、江山的高与低、草木的葳蕤与苍茫、人物的形态与身份等,无不尽然明了。除了视觉以外,读者的听觉也一样产生愉悦,譬如行舟的号子、飞瀑的訇响、泉水的叮咚、啁啾的鸟鸣,偶或间杂几声蝉的嘶叫……面对屈鼎《夏山图》,仿佛江山即在身左,重峦叠嶂,高峻峭拔,楼阁隐然,依稀可辨。江水浩渺而横无际涯,江依山行,舟随水流,水气袅然,升高为岚。烟笼雾罩之中,不乏行旅、渔樵和隐居等人物的活动,他们赋予了图画以盎然生机。浅滩近岸之处,蒹葭参差,摇曳不止。透过其间,樯楫隐约可见。峰峦之下,羊肠小道蜿蜒而崎岖,行旅者或策杖,或着笠。图画中人物形态各具,犹如山间草木各异。这种行旅的悲苦与艰辛、渺小与虚无,恰恰与山之伟岸、水之缥缈形成强烈的对比。面对“高岳万丈峻,长湖千里清”的江山图景,让人油然而生料峭之寒和冷峻之感。
屈鼎追随大师燕文贵,但他们的作品有着较大的差异。主要表现在地域文化上,燕文贵是地地道道的江南(浙江湖州)人,虽然活动地域广泛,可毕竟深受吴越文化的影响和江南山水的熏陶,骨子里是柔美的。而屈鼎却是汴京之人,一直处于中原文化的漫漶与滋养中。所以,屈鼎的《夏山图》不仅有江南山水的柔性与内敛,还有北方的伟岸与冷峭。从某种角度来讲,屈鼎的施墨与构图,其视界比燕师更加放纵与开阔,并在行旅的艰辛中,不断地赋予作品以浪漫的色调。
较之于北方,江南的渡口往往是精致的,典雅的,最适合坐在舍外或舷上,静静地品味流水、夕阳,或者站在柳树下由近及远地观望,如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图》。用电子放大镜观之,可看到画面左侧的小船上,竟然有五个形态各异的人。船尾艄公一边摇桨,一边跟渡客聊天儿,显得自在悠然。另外三人坐在船舷上,忽而侧耳聆听,忽而注目涟漪,忽而掬水净面。
观《夏景山口待渡图》,恍惚间宛若置身画中,若待渡之人。
站在船头上凝视前方的岸柳———不时传来阵阵蝉鸣,清风里一点儿也不觉得聒噪。低垂的岸柳,丝丝随风轻拂。一个着长袍马褂之人,在柳林里踱步。目光掠过柳树,悠然进入密匝的树林。它们像是杨树,高高挺挺的,近水处密集,远水处稀疏,随着岸上的土丘起伏有致,疏密有度。坡度在不知不觉中增加,与远处的丘陵连成一片,仿佛一条巨龙饮水之后,伸了一下懒腰,微微地颤动。
踏上半岛,才发现这是一个草木茂盛的沙洲,有沙,有土,有岩石,高高低低,坑坑洼洼,植物丰沛,种类繁多,有灌木、柳树、芦苇、竹丛……石头和山峦一样,风化得土性十足,不陡不峭,踏在上面足实稳当。走着走着,阳光没了,只有圆圆点点的亮斑在起伏的地面上晃动;走着走着,豁然开朗,又是一片平缓的沙地,树木稀疏,阳光充沛,蝉鸣上扬,听得入耳,清脆,嘹亮。抬头,低头,一转眼,就见到河湾处的小亭,实为草棚,供渔人歇息的。
近处有人喊,前来喝茶否?
远处传来渔夫的号子,余韵悠长。
坐在湿气氤氲的草棚里,近观游鱼唼喋,远听渔歌号子。茶味正酣,舌间留香。茶是冈峦之茶,湿气、雾气、灵气,让茶里有太多的山水诗意。解渴之人,只为解渴,而我却在闲渡中品味雅致的江南。
置身画中美景,人在画中,景在心中,仿若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唯愿成为董源画中的闲渡客,从此长作画中人。
作者:包光潜
编辑:王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