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我蹲在菜畦边数着被连根拔起的黄瓜苗,指尖沾满冰凉的露水。远处传来嬉闹声,几个男生正用锄头当金箍棒耍得虎虎生风,刚冒头的菠菜苗在他们脚下被碾成绿泥。这是我推行“田间语文课”的第三天。精心规划的《二十四节气种植表》到底敌不过学生对土地的陌生与抗拒。
事情要从那一年秋游说起。在生态农庄里,四年级学生围着南瓜秧大惊小怪:“西瓜是长在树上的吗?”“胡萝卜居然有叶子!”当农庄主人端出刚采摘的蔬果时,畅畅捏着带泥的番茄满脸露出嫌弃的表情:“超市的都比这个干净。”那一刻,我望着玻璃温室里郁郁葱葱的菜苗,突然意识到这些住在钢筋森林里的学生早已失去了与土地对话的能力。
在校长支持下,我们把教学楼后的荒地改造成“节气农场”。我幻想着:学生亲手播撒种子,在劳作中理解“汗滴禾下土”的真谛。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撒种像天女散花,浇水分不清秧苗与野草,值日生总是在锄头脱柄时笑作一团。更让我心惊的是作文本里的句子:“种菜是乡下人干的活儿。”
转机出现在霜降那天。向来沉默寡言的转学生周小满,偷偷用保温杯装来黑乎乎的泥土。我正欲批评,却见他把泥土铺在窗台上,将扯断的芹菜根埋进去。“奶奶说,根没死就能活。”他解释道。3天后,嫩黄的新芽在冬日暖阳里舒展身姿,全班轰动了。
我们顺势成立“护根小队”。学生在数学课上计算种植间距,在科学课上调配营养土,在美术课上绘制植物生长图。当小满用奶奶教的“三锄法”示范松土时,曾经把锄头当成玩具的男生围成了密实的圈。最抗拒劳动的陈思睿发现蚯蚓能松土后,天天举着放大镜在菜地里巡逻,他的笔记本里贴满昆虫标本。
谷雨时节,农场迎来首个丰收日。学生却为如何处理黄瓜争执不下:林小雨想卖给食堂,小满要送给门卫爷爷,班长江楠提议开分享会。我趁机搬出《诗经》:“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当我们齐声诵读时,沾着露珠的野菜突然有了穿越时空的诗意。当指尖触到南瓜温热的纹路时,春天撒种的汗珠突然有了形状。西红柿在竹篮里晃成红灯笼,曾经躲闪泥土的小手,此刻正争相抚摸土豆光滑圆润的脸。土地悄悄告诉我们:“每粒种子都藏着破解成长的密码。”
劳动课渐渐长出意想不到的枝蔓。数学教师带着卷尺来测产量,科学教师研究堆肥菌群,连音乐教师都谱写了《二十四节气歌》。最惊喜的是作文本里的变化:“菠菜叶上的露珠像摔碎了的星星。”“我听见种子在泥土里翻身的声音。”曾经把劳动当惩罚的学生开始用保温杯装自种的薄荷,用香菜根水培绿植。
今晨巡园时,我发现六年级的“秘密基地”——用竹竿和牵牛花搭成的读书角。泛黄的《齐民要术》摊在木桩上,旁边晾着自制的陈皮梅子。江楠正带着低年级学生辨认野菜:“这是马齿苋,灾荒年救过好多人的命。”清脆的童声惊起一群白鹭,它们的翅膀扑棱棱掠过绿油油的菜畦。
夕阳西沉,我独自坐在田埂上批改作文。周小满写道:“原来,每一棵菜都会说话。我们翻地时,它们在喊疼;我们浇水时,它们在唱歌;风来了,它们就跳圆舞曲。”我合上本子,听见远处传来学生的欢笑声——他们正在为越冬蔬菜搭建暖棚。暮色中,竹架渐渐成型,像极了正在生长的诗句。
教学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将我们的农场染成暖黄色。我知道,在这片曾被嫌弃的泥土地上,真正的教育正在生根发芽——那些沾着草汁的童年终将在岁月里酝酿成生命的原浆。
(作者系巨野县独山镇邢海小学教师)
作者:李丽君
编辑:白天
审核:周玉森